刷——

    罡风将木制刀刃削了个四分五裂,阮芷站在纷纷扬扬的木屑中,合上眼,低声念了句什么。

    一片暖光自她身周生发而出,刹那间,所有木屑都被光托至半空,锋利之处正对着四只木人像,好像悬在天上的箭雨。

    阮芷折扇轻划,“箭雨”呼啸而下。

    “什么声音?”

    数条巷道之外,常念抬起头,抹了抹鼻尖,“下雨了?”

    褚易正忙着跟司礼收殓尸首,没掀眼皮:“大晴天的,哪来的雨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听到动静了。”

    常念站起身,转着圈找声音来源。

    接着,他就看到有个什么臂挽披帛的东西,正飘在朗月之下。

    “师兄师兄。”

    他拍褚易。

    褚易“啧”了一声:“干嘛?”

    “你们逗留凡世,不是为了找飞天木人吗?”常念指了指月下,“木人在那呢。”

    闻言,不单褚易,就连司礼也跟着抬了头。

    “不好。”

    司礼广袖一扫,将四具棺椁收入袖中,足尖点地、飞身而起,掠过重檐青瓦,直向木人而去。

    褚易依然望着木人,两眼发直:“师弟,是师兄没有见识了,咱们仙界如今哄小孩子的玩意儿,都这么伟岸的吗?”

    常念掐着小拇指:“不是的,师兄,正常的木人也就那么一点点大。”

    说完,两人俱是一愣。

    他们此前总是说“同门们是在找飞天木人的途中被杀”,这样的说法,其实自动弱化了一种可能——

    同门们正是被飞天木人所杀。

    夜风吹来,两人相视着打了个寒颤。

    褚易一下转成了活陀螺:“黎兰呢,黎兰呢,她人不见了!”

    料想“黎兰”正在飞天木人那边,常念反而踏实许多。

    褚易原地跺了几步,转眼见常念淡定如斯,一把拉住他的手:“常师弟,你不知道,她只是个木灵根啊!”

    常念笑得眉眼弯弯:

    褚师兄,这次是你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她可是阮芷。

    “师兄莫慌,司礼师叔不是去了?”常念拍拍褚易的手背,“我们就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句话尚未说完,人就被褚易拉上了房顶。

    “我们就别去添乱了啊啊啊啊啊……”

    常念被褚易拖到交战现场时,司礼已经用玉身雪尖笔画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浓墨山水,将四只木人像牢牢围困在当中。

    他人悬在天上,还在与挣扎的木人像持续抗衡,冷汗从他的额角沁出,这场战斗对他而言,显然不算轻松。

    而与此同时,阮芷却在地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,闲闲地扯杂草叶子。

    褚易看着阮芷“弱小又无助”的背影:“不行,黎兰自己在那边太危险了,我们快下去保护她!”

    “褚师兄且慢!”

    常念反手抱住他的腰。

    褚易一脚卡在瓦檐边缘,上一秒还在破口大骂常念软弱无能,下一秒就哑了喉咙。

    他看到——

    那个“弱小又无助”的木灵根起身挥手,几道翠影从她指尖飞出,直剿入司礼的水墨之中,点点翠光含蓄一闪,扑腾得正起劲的四只木人像登时不动了。

    接着,巨大的身躯土崩瓦解、碎作轻烟,又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大风一吹,当场散了个踪迹全无。

    “常师弟,你说,那是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褚易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    常念:……

    “不知道,杂草叶子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去他娘的杂草叶子。”

    褚易喃喃道,

    “道尊的剑都没有这么快。”

    那方墨影渐收,司礼落于地面,敛袖向着阮芷,行了个周全的大礼:“黎仙长,此次多谢你出手相助。”

    “仙长当不起,”阮芷摆摆手,“略尽绵薄之力。”

    听着那句“绵薄之力”,褚易脚下一滑,一块碎瓦落到地上,“珰——”地一响。

    司礼再次按了按腰,才直起身,并未回头:“你们两个,还不下来?”

    阮芷眼瞧着兄弟俩像新长出手脚一般,浑身扭曲地走了过来,不由失笑。

    司礼:“这桩凶案的来龙去脉,想来你们已经清楚了。”

    常念:“嗯嗯。”

    他一面点头,一面用手肘怼褚易。

    奈何无论怎么怼,褚易都只会愣愣看着阮芷不吭气,常念只好替他再应了一遍:“师兄也清楚了。他受打击太大,神智暂时不明,还请师叔见谅。”

    司礼颔首表示理解。

    “哦对了,师叔,我还有件事要告知于您。”

    常念续道。

    司礼:“讲。”

    常念:“我知道仙界唯一飞天木人摊的位置。”

    在前往木人摊的彩云上,褚易仍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,司礼站在云端擦拭他的玉身雪尖笔,阮芷与常念背靠背倚坐着,各自闭目养神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不言语,入耳唯有徐徐的风声。

    阮芷眯着眯着,渐渐困意上涌,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,还罕见地做了个梦。

    梦里是隆冬,一年中最冷的时候。

    阮芷一个人在雪地里走,袖子里揣着个手炉,风雪近到她身前三尺之时,便倏然改道,怎么都落不到她的肩上。

    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,两侧渐渐有房屋出现,依稀是个城池模样,只是那些屋子都歪歪扭扭的,房顶被积雪压塌了一半,里边已经没有人了。

    她似乎是来迟了一步,没得救苦救难;又似乎只是偶然至此,正巧撞见了这座死城。

    大概是在转过某个街角之后,阮芷听到了低低的一声,唤的是“阿姐”。

    “阿姐。”

    阮芷应声回头,看到了一个雪人。

    雪人很小,堪堪与她的膝盖齐平,但堆得很精致,还用胡萝卜仔细拼了一个可爱的笑脸。

    它一身都是冰雪,却很能暖人的心。

    阮芷弯下腰,用带有术法的手碰了碰雪人,想让它留存得久一点。

    冰雪入手的触感很凉,她挣动了一下,乍然梦醒。

    彩云正在下降,地面的灯影像潮水一般上涌,渐渐淹没清冷月光。

    阮芷垂眼,发现那带有故人气息的小木人不知何时从袖子里掉了出来,正巧落在她的手心里,就这么被她攥着睡了一觉,染上了她的体温。

    仙界没有宵禁,在整个凡间都已陷入沉睡之时,仙市里仍是摩肩接踵、灯火连昼,白鹤与彩云在半空中呼啸而过,天上地下,处处是峨冠博带、袖笼天风的仙士。

    阮芷站起身,睡意全无。

    彩云贴上街巷,立刻化作一片雾气,四人轻盈落到地面,常念紧走两步与司礼并肩:“司礼师叔,这边走。”

    司礼迈开一步,又不放心地回过头:“跟紧些,别被挤散了。”

    褚易拍着胸脯同他保证:“司礼师叔您放心,我一定照看好咱们大荒山的贵人。”

    贵人自然就是阮芷。

    阮芷睨他一眼,心说这孩子可算是缓过神来了。

    仙市热闹,商铺一家挨着一家,连那不起眼的角落里都要塞上个地摊,地摊的生意并不比商铺的差,里三圈外三圈的,也尽是些人头。

    “今天这趟没白跑。”褚易踮着脚往人堆里瞅,“人参果大丰收。”

    那人参果是一堆肉乎乎的小娃娃,每个小娃娃的脑瓜顶上,都梳着一条细细的小辫,小辫上拴着红绳。

    小娃娃们精力旺盛,紧挨着的两个不一会儿就能扭打起来,远远地,只能看到很多条红绳在蹦。

    摊主一手拎着七八个,脚下忙着拦那些想搞出逃的,嘴上还在跟摊前的顾客聊生意,没留神就管漏了一个。

    出逃的人参果像只小耗子一样,动作灵巧地在众修脚下窜,不一会儿就窜出了人群。

    褚易抬脚踩住它头顶的红绳,问阮芷:“要不要来一个?听说有安魂定魄之效。”

    阮芷笑着摇头。

    褚易弯腰抓起小娃娃,抡圆手臂:“看着没,她不要你。”

    人参果骂骂咧咧地被扔了回去。

    珰——

    远处传来一声锣响,人潮忽然开始向同一方涌动,阮芷被推着走了几步,迎面看见一处金碧辉煌的铺面,铺面前站着个伙计,伙计手上捧着一只描金木盘,木盘中放着枚书简残片。

    珰——

    又是一声锣响,铺面招牌上绽出一朵巨大的喇叭花,花瓣抖了抖,接着,像人的嘴唇一样开合:“舍得坊开年第一件天字号竞品——”

    木盘中的残片随之漂浮起来,展示给熙熙攘攘的众修看,阮芷也饶有兴味地望去一眼。

    “——阮芷师祖手稿!”

    阮芷脚下一滑:……

    “假的。”

    她别开脸。

    旁人都在往舍得坊中挤,只有褚易艰难地追着阮芷逆流而上:“黎兰,不愧是你,隔着这么远都能一眼辨真伪。”

    阮芷没回头:“若是换作旁人的笔迹,恐怕我也辨认不出。”

    但——

    她自己的她还认不出吗?!

    二人走出好一段距离,舍得坊喇叭花的大嗓门还不依不饶地撵在身后:

    “迎福纳吉接仙气,阮芷师祖保佑您。祝愿道友来年灵石滚滚、灵根纯粹、灵力充沛、灵阶跃升,诸天气荡荡,我道日兴隆!”

    阮芷越走越快,快得像逃。

    褚易小跑着跟上,乍然抬眼,就瞧见司礼与常念正等在某家铺子前。

    “褚师兄,”常念背着手,看着两人笑,“你这是把咱们大荒山的贵人拐到哪里去了?可叫我和师叔好等。”

    褚易气喘吁吁地“害”了一声:“别提了,不巧赶上舍得坊开市,全都是人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常念等到人齐,才跟着司礼向店内跨了一步,“舍得坊开市可是要拿出镇店之宝讨彩头的,今年他们拿的是什么宝贝?”

    他看向阮芷。

    阮芷堵着耳朵装死。

    常念只好转眼看向褚易。

    褚易望望阮芷,大手一挥:“不提也罢。”

    说着,就紧走两步,与阮芷并肩。

    被甩在最后的常念不明所以,只好跟着跨过门槛。

    “我去,”常念一进门就惊了,“班偃师,你家叫谁抢劫了?”

    他这么一嚷嚷,前边三人都停了步子回头看他,其中司礼的目光最是剐人皮肉。

    “我失言了,师叔。”常念连忙拍拍自己的嘴,“我只是……震惊。前两天我来过这儿的,当时这边,还有这边——”

    他一边说,一边用手指着两侧空空荡荡的货架。

    “——满满当当的,都是各种各样的飞天木人。可是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可是现在,都空了。

    “欢迎光临。”

    老偃师在堆满木屑的桌案后抬起头。

    “班偃师。”司礼微微欠身,“失礼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一扬手,两扇店门便轰然一合。

    热闹被隔绝在外,这不透光的店面里,恍然阴森起来。

    满屋烛火摇曳,老偃师抬起旧伤累累的手,扶了扶单片玳瑁眼镜:“仙长您这是……”

    常念瞥了司礼一眼,连忙出面打圆场:“班偃师莫怕,我家师叔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,您如实回答便是。”

    司礼自然接过常念的话头:“原是近日在凡世发现了四只飞天木人,我们才按图索骥,找到了偃师这里。”

    闻言,老偃师用肩头搭着的帕巾擦了擦手,颤巍巍地站起身:“仙长,不瞒您说,老朽当偃师七十个年头了,始终恪守《仙律》第七百零四条——凡有术法之物不得流通于外世。仙长所言之事,老朽确实不知。”

    常念可怜老偃师满头白发:“司礼师叔,班偃师是仙市上资格最老的偃师了,这样低级的错误,他确实不太会犯。若是从这购走木人的顾客有什么过失,班偃师他也是鞭长莫及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提醒了老偃师:“如果仙长需要的话,老朽可以为仙长提供小店的交易记录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,从桌肚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,递给司礼。

    司礼接过书册,拿在手里翻阅:

    最新几页都是各大仙门的订购单子,每一单的量都很大,似乎无从查起。

    老偃师摘下镜片,慢悠悠地补充:“这飞天木人可是老朽近几年最得意之作。孩子们喜欢,可以当个玩意儿耍;仙师们也会买去,用作演武教具,这些日子是越卖越好,好到最近的几个大单子老朽都还没来得及做完交工。”

    他睁着混浊的眼,来回看着左右的空架子:“老朽这些存货,都在前天被钟卢仙长带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老东西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!”

    身侧的褚易忽然爆发,惊得阮芷眉心一跳。

    司礼抬起头,定定地看了老偃师一眼,很快又垂下眼皮。

    偌大的店面里,只有他“哗啦哗啦”的翻页声。

    常念也没了言语,良久,才想起同阮芷解释:“钟卢是掌教师叔的仙号。”

    与此同时,翻页声骤止,司礼的手落在一行半新不新的墨字上——

    仙历三月初三,酉时,钟卢购取飞天木人一千件,共计二百块上品灵石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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